現行 103 課綱所選古文 30 篇原文一覧
30 classical Chinese essays of 103 Course Outline
近來 107 課綱是否降低文言文比例的議題爭論的很是頻繁。敝人當初高中時,應該是 95 暫綱了,對現行的 103 課綱較不熟悉,也好奇現行課綱大概選了哪幾篇文言文。故將 103 課綱的 30 篇文言文原文皆搜集至本篇文章方便一覽。
清單
現行課綱三十篇
先秦 (六篇)
- 燭之武退秦師
- 大同小康
- 馮諼客孟嘗君
- 勸學
- 漁父
- 諫逐客書
漢魏六朝 (七篇)
- 鴻門宴
- 典論論文
- 出師表
- 蘭亭集序
- 桃花源記
- 世說新語選
- 與陳伯之書
唐宋 (七篇)
- 諫太宗十思疏
- 師說
- 始得西山宴遊記
- 唐傳奇選
- 岳陽樓記
- 醉翁亭記
- 赤壁賦
明清 (七篇)
- 郁離子選
- 項脊軒志
- 晚遊六橋待月記
- 原君
- 廉恥
- 左忠毅公逸事
- 聊齋志異選
臺灣題材 (三篇)
- 裨海紀遊選
- 勸和論
- 台灣通史序
非現行課綱推薦古文
- 孫子選
- 小國寡民
- 庖丁解牛
- 蓼莪
- 過秦論
- 答夫秦嘉書
- 登樓賦
- 陳情表
- 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
- 阿房宮賦
- 與元微之書
- 訓儉示康
- 上樞密韓太尉書
- 傷仲永
- 夢溪筆談選
- 黃州新建小竹樓記
- 縱囚論
- 墨池記
- 秋聲賦
- 六國論
- 留侯論
- 教戰守策
- 黃州快哉亭記
- 遊褒禪山記
- 賣柑者言
- 指喻
- 東番記
- 陶庵夢憶選
- 西湖七月半
- 病梅館記
- 紀水沙連
- 望玉山記
- 遊關嶺記
現行 103 課綱三十篇古文原文
燭之武退秦師
- 作者:左丘明
- 朝代:先秦
晉侯、秦伯圍鄭,以其無禮於晉,且貳於楚也。晉軍函陵,秦軍氾南。佚之狐言於鄭伯曰:「國危矣!若使燭之武見秦君,師必退。」
公從之。辭曰:「臣之壯也,猶不如人。今老矣!無能為也已。」公曰:「吾不能早用子,今急而求子,是寡人之過也。然鄭亡,子亦有不利焉!」許之,夜縋而出。
見秦伯曰:「秦、晉圍鄭,鄭既知亡矣!若亡鄭而有益於君,敢以煩執事。越國以鄙遠,君知其難也。焉用亡鄭以陪鄰?鄰之厚,君之薄也。若舍鄭以為東道主,行李之往來,共其乏困,君亦無所害。且君嘗為晉君賜矣!許君焦、瑕,朝濟而夕設版焉!君之所知也。夫晉,何厭之有?既東封鄭,又欲肆其西封,若不闕秦,將焉取之?闕秦以利晉,惟君圖之!」
秦伯說,與鄭人盟。使杞子、逢孫、楊孫戍之,乃還。
子犯請擊之,公曰:「不可。微夫人之力不及此。因人之力而敝之,不仁。失其所與,不知。以亂易整,不武。吾其還也。」亦去之。
大同小康
- 作者:禮記
- 朝代:先秦
昔者,仲尼與於蜡賓,事畢,出遊於觀之上,喟然而歎。仲尼之歎,蓋歎魯也。言偃在側,曰:「君子何歎?」
孔子曰:「大道之行也,與三代之英,丘未之逮也,而有志焉。大道之行也,天下為公。選賢與能,講信修睦,故人不獨親其親,不獨子其子;使老有所終,壯有所用,幼有所長,矜、寡、孤、獨、廢、疾者皆有所養。男有分,女有歸。貨惡其棄於地也,不必藏於己;力惡其不出於身也,不必為己。是故謀閉而不興,盜竊亂賊而不作,故外戶而不閉,是謂『大同』。
今大道既隱,天下為家,各親其親,各子其子。貨力為己,大人世及以為禮。城郭溝池以為固,禮義以為紀。以正君臣,以篤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婦,以設制度,以立田里,以賢勇知,以功為己。故謀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禹、湯、文、武、成王、周公,由此其選也。此六君子者,未有不謹於禮者也。以著其義,以考其信,著有過,刑仁講讓,示民有常。如有不由此者,在埶者去,眾以為殃,是謂『小康』。」
勸學
- 作者:荀子
- 朝代:先秦
君子曰:學不可以已。青、取之於藍,而青於藍;冰、水為之,而寒於水。木直中繩,輮以為輪,其曲中規,雖有槁暴,不復挺者,輮使之然也。故木受繩則直,金就礪則利,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,則知明而行無過矣。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臨深谿,不知地之厚也;不聞先王之遺言,不知學問之大也。干、越、夷、貉之子,生而同聲,長而異俗,教使之然也。
吾嘗終日而思矣,不如須臾之所學也。吾嘗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見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長也,而見者遠;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也,而聞者彰。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絕江河。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於物也。
南方有鳥焉,名曰蒙鳩,以羽為巢,而編之以髮,繫之葦苕,風至苕折,卵破子死。巢非不完也,所繫者然也。西方有木焉,名曰射干,莖長四寸,生於高山之上,而臨百仞之淵,木莖非能長也,所立者然也。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,與之俱黑。蘭槐之根是為芷,其漸之滫,君子不近,庶人不服。其質非不美也,所漸者然也。故君子居必擇鄉,遊必就士,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。
物類之起,必有所始。榮辱之來,必象其德。肉腐出蟲,魚枯生蠹。怠慢忘身,禍災乃作。強自取柱,柔自取束。邪穢在身,怨之所構。施薪若一,火就燥也,平地若一,水就溼也。草木疇生,禽獸群焉,物各從其類也。是故質的張,而弓矢至焉;林木茂,而斧斤至焉;樹成蔭,而眾鳥息焉。醯酸,而蚋聚焉。故言有招禍也,行有招辱也,君子慎其所立乎!
積土成山,風雨興焉;積水成淵,蛟龍生焉;積善成德,而神明自得,聖心備焉。故不積蹞步,無以致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海。騏驥一躍,不能十步;駑馬十駕,功在不舍。鍥而舍之,朽木不折;鍥而不舍,金石可鏤。螾無爪牙之利,筋骨之強,上食埃土,下飲黃泉,用心一也。蟹八跪而二螯,非蛇蟺之穴,無可寄託者,用心躁也。是故無冥冥之志者,無昭昭之明;無惛惛之事者,無赫赫之功。行衢道者不至,事兩君者不容。目不能兩視而明,耳不能兩聽而聰。螣蛇無足而飛,梧鼠五技而窮。詩曰:「尸鳩在桑,其子七兮。淑人君子,其儀一兮。其儀一兮,心如結兮。」故君子結於一也。
昔者瓠巴鼓瑟,而流魚出聽;伯牙鼓琴,而六馬仰秣。故聲無小而不聞,行無隱而不形。玉在山而草木潤,淵生珠而崖不枯。為善不積邪,安有不聞者乎!
學惡乎始?惡乎終?曰:其數則始乎誦經,終乎讀禮;其義則始乎為士,終乎為聖人。真積力久則入。學至乎沒而後止也。故學數有終,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。為之人也,舍之禽獸也。
君子之學也,入乎耳,著乎心,布乎四體,形乎動靜。端而言,蝡而動,一可以為法則。小人之學也,入乎耳,出乎口;口耳之間,則四寸耳,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!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。君子之學也,以美其身;小人之學也,以為禽犢。故不問而告謂之傲,問一而告二謂之囋。傲、非也,囋、非也;君子如嚮矣。
諫逐客書
- 作者:李斯
- 朝代:先秦
臣聞吏議逐客,竊以為過矣。
昔繆公求士,西取由余於戎,東得百里奚於宛,迎蹇叔於宋,來丕豹、公孫支於晉。此五子者,不產於秦,而繆公用之,并國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風易俗,民以殷盛,國以富彊,百姓樂用,諸侯親服,獲楚、魏之師,舉地千里,至今治彊。惠王用張儀之計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南取漢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東據成皋之險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國之從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睢,廢穰侯,逐華陽,彊公室,杜私門,蠶食諸侯,使秦成帝業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觀之,客何負於秦哉!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,疏士而不用,是使國無富利之實,而秦無彊大之名也。
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隨、和之寶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劍,乘纖離之馬,建翠鳳之旗,樹靈鼉之鼓。此數寶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說之,何也?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,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,犀象之器不為玩好,鄭、衛之女不充後宮,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,江南金錫不為用,西蜀丹青不為采。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,必出於秦然後可,則是宛珠之簪,傅璣之珥,阿縞之衣,錦繡之飾不進於前,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。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,而歌呼嗚嗚快耳者,真秦之聲也;鄭、衛、桑閒、昭、虞、武、象者,異國之樂也。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,退彈箏而取昭虞,若是者何也?快意當前,適觀而已矣。今取人則不然。不問可否,不論曲直,非秦者去,為客者逐。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,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。
臣聞地廣者粟多,國大者人眾,兵彊則士勇。是以太山不讓土壤,故能成其大;河海不擇細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卻眾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地無四方,民無異國,四時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、三王之所以無敵也。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,卻賓客以業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謂「藉寇兵而齎盜糧」者也。
夫物不產於秦,可寶者多;士不產於秦,而願忠者眾。今逐客以資敵國,損民以益讎,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,求國無危,不可得也。
漁父
- 作者:屈原
- 朝代:先秦
屈原既放,遊於江潭,行吟澤畔,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。漁父見而問之曰:「子非三閭大夫與?何故至於斯?」屈原曰:「舉世皆濁我獨清,眾人皆醉我獨醒,是以見放。」
漁父曰:「聖人不凝滯於物,而能與世推移。世人皆濁,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?眾人皆醉,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?何故深思高舉,自令放為?」屈原曰:「吾聞之,新沐者必彈冠,新浴者必振衣;安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者乎?寧赴湘流,葬於江魚之腹中;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塵埃乎?」
漁父莞爾而笑,鼓枻而去,乃歌曰:「滄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纓;滄浪之水濁兮,可以濯吾足。」遂去,不復與言。
馮諼客孟嘗君
- 作者:戰國策
- 朝代:先秦
齊人有馮諼者,貧乏不能自存,使人屬孟嘗君,願寄食門下。孟嘗君曰:「客何好?」曰:「客無好也。」曰:「客何能?」曰:「客無能也。」孟嘗君笑而受之,曰:「諾!」左右以君賤之也,食以草具。
居有頃,倚柱彈其劍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食無魚!」左右以告。孟嘗君曰:「食之,比門下之客。」居有頃,復彈其鋏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出無車!」左右皆笑之,以告。孟嘗君曰:「為之駕,比門下之車客。」於是,乘其車,揭其劍,過其友,曰:「孟嘗君客我!」後有頃,復彈其劍鋏,歌曰:「長鋏歸來乎!無以為家!」左右皆惡之,以為貪而不知足。孟嘗君問:「馮公有親乎?」對曰:「有老母!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,無使乏。於是馮諼不復歌。
後,孟嘗君出記,問門下諸客:「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者乎?」馮諼署曰:「能!」孟嘗君怪之曰:「此誰也?」左右曰:「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。」孟嘗君笑曰:「客果有能也。吾負之,未嘗見也。」請而見之,謝曰:「文倦於事,憒於憂,而性懧愚,沈於國家之事,開罪於先生。先生不羞,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?」馮諼曰:「願之!」於是,約車治裝,載券契而行,辭曰:「責收畢,以何市而反?」孟嘗君曰:「視吾家所寡有者!」
驅而之薛。使吏召諸民當償者,悉來合券?券遍合,起矯命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。長驅到齊,晨而求見。孟嘗君怪其疾也,衣冠而見之,曰:「責畢收乎?來何疾也!」曰:「收畢矣!」「以何市而反?」馮諼曰:「君云視吾家所寡有者。臣竊計君官中積珍寶,狗馬實外廄,美人充下陳。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!竊以為君市義。」孟嘗君曰:「市義奈何?」曰:「今君有區區之薛,不拊愛子其民,因而賈利之。臣竊矯君命,以責賜諸民,因燒其券,民稱萬歲,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。」孟嘗君不說,曰:「諾!先生休矣!」
後朞年,齊王謂孟嘗君曰:「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!」孟嘗君就國於薛,未至百里,民扶老攜幼,迎君道中。孟嘗君顧謂馮諼曰:「先生所為文市義者,乃今日見之。」馮諼曰:「狡兔有三窟,僅得免其死耳。今君有一窟,未得高枕而臥也,請為君復鑿二窟。」
孟嘗君予車五十乘,金五百斤,西遊於梁,謂惠王曰:「齊放其大臣孟嘗君於諸侯,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!」於是,梁王虛上位,以故相為上將軍,遣使者黃金千斤,車百乘,往聘孟嘗君。馮諼先驅,誡孟嘗君曰:「千金重幣也,百乘顯使也,齊其聞之矣!」梁使三反,孟嘗君固辭不往也。
齊王聞之,君臣恐懼,遣太傅齎黃金千斤,文車二駟,服劍一,封書謝孟嘗君曰:「寡人不祥,被於宗廟之祟,沈於諂諛之臣,開罪於君,寡人不足為也。願君顧先王之宗廟,姑反國統萬人乎?」馮諼誡孟嘗君曰:「願請先王之祭器,立宗廟於薛。」廟成,還報孟嘗君曰:「三窟已就,君姑高枕為樂矣!」
孟嘗君為相數十年,無纖介之禍者,馮諼之計也。
鴻門宴
- 作者:司馬遷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楚軍夜擊,坑秦卒二十餘萬人新安城南。行略定秦地;至函谷關,有兵守關,不得入。又聞沛公已破咸陽,項羽大怒,使當陽君等擊關。項羽遂入,至於戲西。沛公軍霸上,未得與項羽相見。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於項羽曰:「沛公欲王關中,使子嬰為相,珍寶盡有之。」項羽大怒,曰:「旦日饗士卒,為擊破沛公軍!」當是時,項羽兵四十萬,在新豐鴻門,沛公兵十萬,在霸上。范增說項羽曰:「沛公居山東時,貪於財貨,好美姬。今入關,財物無所取,婦女無所幸,此其志不在小。吾令人望其氣,皆為龍虎,成五采,此天子氣也,急擊勿失。」
楚左尹項伯者,項羽季父也,素善留侯張良。張良是時從沛公,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,私見張良,具告以事,欲呼張良與俱去,曰:「毋從俱死也。」張良曰:「臣為韓王送沛公,沛公今事有急,亡去不義,不可不語。」良乃入,具告沛公。沛公大驚,曰:「為之奈何?」張良曰:「誰為大王為此計者?」曰:「鯫生說我曰:『距關,毋內諸侯,秦地可盡王也。』故聽之。」良曰:「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?」沛公默然,曰:「固不如也。且為之奈何?」張良曰:「請往謂項伯,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。」沛公曰:「君安與項伯有故?」張良曰:「秦時與臣游,項伯殺人,臣活之;今事有急,故幸來告良。」沛公曰:「孰與君少長?」良曰:「長於臣。」沛公曰:「君為我呼入,吾得兄事之。」張良出,要項伯。項伯即入見沛公。沛公奉卮酒為壽,約為婚姻,曰:「吾入關,秋毫不敢有所近,籍吏民,封府庫,而待將軍。所以遣將守關者,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。日夜望將軍至,豈敢反乎?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。」項伯許諾,謂沛公曰:「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。」沛公曰:「諾。」於是項伯復夜去,至軍中,具以沛公言報項王,因言曰:「沛公不先破關中,公豈敢入乎?今人有大功而擊之,不義也。不如因善遇之。」項王許諾。
沛公旦日從百餘騎來見項王,至鴻門。謝曰:「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,將軍戰河北,臣戰河南,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,得復見將軍於此。今者有小人之言,令將軍與臣有郤。」項王曰:「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。不然,籍何以至此?」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。項王、項伯東嚮坐;亞父南嚮坐─亞父者,范增也;沛公北嚮坐;張良西嚮侍。
范增數目項王,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,項王默然不應。范增起,出,召項莊,謂曰:「君王為人不忍,若入前為壽;壽畢,請以劍舞,因擊沛公於坐,殺之。不者,若屬皆且為所虜!」莊則入為壽。壽畢,曰:「君王與沛公飲,軍中無以為樂,請以劍舞。」項王曰:「諾。」項莊拔劍起舞。項伯亦拔劍起舞,常以身翼蔽沛公。莊不得擊。
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。樊噲曰:「今日之事何如?」良曰:「甚急!今者項莊拔劍舞,其意常在沛公也。」噲曰:「此迫矣!臣請入,與之同命。」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。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。樊噲側其盾以撞,衛士仆地。噲遂入,披帷西嚮立,瞋目視項王,頭髮上指,目眥盡裂。項王按劍而跽曰:「客何為者!」張良曰:「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。」項王曰:「壯士!賜之卮酒!」則與斗卮酒。噲拜謝,起,立而飲之。項王曰:「賜之彘肩!」則與一生彘肩。樊噲覆其盾於地,加彘肩上,拔劍切而啗之。項王曰:「壯士!能復飲乎?」樊噲曰:「臣死且不避,卮酒安足辭!夫秦王有虎狼之心,殺人如不能舉,刑人如恐不勝,天下皆叛之。懷王與諸將約曰:『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。』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,毫毛不敢有所近,封閉宮室,還軍霸上,以待大王來。故遣將守關者,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。勞苦而功高如此,未有封侯之賞,而聽細說,欲誅有功之人,此亡秦之續耳。竊為大王不取也!」項王未有以應,曰:「坐。」樊噲從良坐。
坐須臾,沛公起如廁,因招樊噲出。沛公已出,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。沛公曰:「今者出,未辭也,為之奈何?」樊噲曰:「大行不顧細謹,大禮不辭小讓。如今人方為刀俎,我為魚肉,何辭為?」於是遂去。乃令張良留謝。良問曰:「大王來何操?」曰:「我持白璧一雙,欲獻項王;玉斗一雙,欲與亞父。會其怒,不敢獻。公為我獻之。」張良曰:「謹諾。」當是時,項王軍在鴻門下,沛公軍在霸上,相去四十里。沛公則置車騎,脫身獨騎,與樊噲、夏侯嬰、靳彊、紀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,從酈山下,道芷陽閒行。沛公謂張良曰:「從此道至吾軍,不過二十里耳。度我至軍中,公乃入。」
沛公已去,閒至軍中,張良入謝,曰:「沛公不勝桮杓,不能辭。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,再拜獻大王足下;玉斗一雙,再拜奉大將軍足下。」項王曰:「沛公安在?」良曰︰「聞大王有意督過之,脫身獨去,已至軍矣。」項王則受璧,置之坐上。亞父受玉斗,置之地,拔劍撞而破之,曰:「唉!豎子不足與謀!奪項王天下者,必沛公也。吾屬今為之虜矣!」沛公至軍,立誅殺曹無傷。
典論論文
- 作者:曹丕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文人相輕,自古而然。傅毅之於班固,伯仲之間耳;而固小之,與弟超書曰: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,下筆不能自休。夫人善於自見,而文非一體,鮮能備善,是以各以所長,相輕所短。里語曰:家有弊帚,享之千金。斯不自見之患也。今之文人:魯國孔融文舉,廣陵陳琳孔璋,山陽王粲仲宣,北海徐幹偉長,陳留阮瑀元瑜,汝南應瑒德璉,東平劉楨公幹,斯七子者,於學無所遺,於辭無所假,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,仰齊足而並馳,以此相服,亦良難矣!蓋君子審己以度人,故能免於斯累,而作論文。
王粲長於辭賦,徐幹時有齊氣,然粲之匹也。如粲之初征,登樓,槐賦,征思,幹之玄猿,漏卮,圓扇,橘賦,雖張,蔡不過也。然於他文,未能稱是。琳,瑀之章表書記,今之雋也。應瑒和而不壯,劉楨壯而不密。孔融體氣高妙,有過人者;然不能持論,理不勝辭;以至乎雜以嘲戲;及其所善,揚班儔也。
常人貴遠賤近,向聲背實,又患闇於自見,謂己為賢。夫文本同而末異,蓋奏議宜雅,書論宜理,銘誄尚實,詩賦欲麗。此四科不同,故能之者偏也;唯通才能備其體。
文以氣為主,氣之清濁有體,不可力強而致。譬諸音樂,曲度雖均,節奏同檢,至於引氣不齊,巧拙有素,雖在父兄,不能以移子弟。
蓋文章,經國之大業,不朽之盛事。年壽有時而盡,榮樂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無窮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於翰墨,見意於篇籍,不假良史之辭,不託飛馳之勢,而聲名自傳於後。故西伯幽而演易,周旦顯而制禮,不以隱約而弗務,不以康樂而加思。夫然,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,懼乎時之過已。而人多不強力;貧賤則懾於饑寒,富貴則流於逸樂,遂營目前之務,而遺千載之功。日月逝於上,體貌衰於下,忽然與萬物遷化,斯志士之大痛也!融等已逝,唯幹著論,成一家言。
與陳伯之書
- 作者:丘遲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遲頓首陳將軍足下:無恙,幸甚,幸甚!
將軍勇冠三軍,才為世出,棄燕雀之小志,慕鴻鵠以高翔。昔因機變化,遭遇明主;立功立事,開國稱孤;朱輪華轂,擁旄萬里,何其壯也!如何一旦為奔亡之虜,聞鳴鏑而股戰,對穹廬以屈膝?又何劣邪
尋君去就之際,非有他故,直以不能內審諸己,外受流言,沉迷猖獗,以至於此。聖朝赦罪責功,棄瑕錄用,推赤心於天下,安反側於萬物;將軍之所知,不假僕一二談也。朱鮪涉血於友于,張繡剚刃於愛子,漢主不以為疑,魏君視之若舊。況將軍無昔人之罪,而勳重於當世。夫迷途知返,往哲是與;不遠而復,先典攸高。主上屈法申恩,吞舟是漏;將軍松柏不翦,親戚安居,高臺未傾,愛妾尚在,悠悠爾心,亦何可言!今功臣名將,雁行有序,佩紫懷黃,贊帷幄之謀,乘軺建節,奉疆埸之任,並刑馬作誓,傳之子孫。將軍獨靦顏借命,驅馳氈裘之長,寧不哀哉!
夫以慕容超之強,身送東市;姚泓之盛,面縛西都。故知霜露所均,不育異類;姬漢舊邦,無取雜種。北虜僭盜中原,多歷年所,惡積禍盈,理至燋爛。況偽孽昏狡,自相夷戮,部落攜離,酋豪猜貳。方當系頸蠻邸,懸首槁街,而將軍魚游於沸鼎之中,燕巢於飛幕之上,不亦惑乎?
暮春三月,江南草長;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。見故國之旗鼓,感平生於疇日,撫弦登陴,豈不愴恨。所以廉公之思趙將,吳子之泣西河,人之情也。將軍獨無情哉?想早厲良規,自求多福!
當今皇帝聖明,天下安樂,白環西獻,楛矢東來。夜郎、滇池,解辮請職;朝鮮、昌海,蹶角受化。惟北狄野心,掘強沙塞之間,欲延歲月之命耳。中軍臨川殿下,明德茂親,總玆戎重,弔民洛汭,伐罪秦中,若遂不改,方思僕言。聊布往懷,君其詳之。丘遲頓首。
出師表
- 作者:諸葛亮
- 朝代:秦漢
臣亮言:先帝創業未半,而中道崩殂。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。然侍衛之臣,不懈於內;忠志之士,忘身於外者,蓋追先帝之殊遇,欲報之於陛下也。誠宜開張聖聽,以光先帝遺德,恢宏志士之氣;不宜妄自菲薄,引喻失義,以塞忠諫之路也。
宮中、府中,俱為一體,陟罰臧否,不宜異同。若有作奸犯科,及為忠善者,宜付有司,論其刑賞,以昭陛下平明之理,不宜偏私,使內外異法也。
侍中、侍郎郭攸之、費禕、董允等,此皆良實,志慮忠純,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。愚以為宮中之事,事無大小,悉以咨之,然後施行,必能裨補闕漏,有所廣益。將軍向寵,性行淑均,曉暢軍事,試用於昔日,先帝稱之曰「能」,是以眾議舉寵為督。愚以為營中之事,悉以咨之,必能使行陣和睦,優劣得所。親賢臣,遠小人,此先漢所以興隆也;親小人,遠賢臣,此後漢所以傾頹也。先帝在時,每與臣論此事,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、靈也。侍中、尚書、長史、參軍,此悉貞亮死節之臣也,願陛下親之、信之,則漢室之隆,可計日而待也。
臣本布衣,躬耕於南陽,苟全性命於亂世,不求聞達于諸侯。先帝不以臣卑鄙,猥自枉屈,三顧臣於草廬之中,諮臣以當世之事。由是感激,遂許先帝以驅馳。後值傾覆,受任於敗軍之際,奉命於危難之間,爾來二十有一年矣!先帝知臣謹慎,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。受命以來,夙夜憂勤,恐託付不效,以傷先帝之明。故五月渡瀘,深入不毛。今南方已定,兵甲已足,當獎率三軍,北定中原。庶竭駑鈍,攘除奸凶,興復漢室,還於舊都;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。至於斟酌損益,進盡忠言,則攸之、禕、允之任也。願陛下託臣以討賊興復之效;不效,則治臣之罪,以告先帝之靈。若無興德之言,則責攸之、禕、允等之慢,以彰其咎。陛下亦宜自課,以諮諏善道,察納雅言。深追先帝遺詔,臣不勝受恩感激。今當遠離,臨表涕泣,不知所云。
桃花源記
- 作者:陶淵明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晉太元中,武陵人,捕魚為業,緣溪行,忘路之遠近,忽逢桃花林,夾岸數百步,中無雜樹,芳草鮮美,落英繽紛,漁人甚異之,復前行,欲窮其林,林盡水源,便得一山,山有小口,彷彿若有光,便捨船,從口入。
初極狹,纔通人,復行數十步,豁然開朗,土地平曠,屋舍儼然,有良田、美池、桑竹之屬,阡陌交通,雞犬相聞,其中往來種作,男女衣著,悉如外人,黃髮垂髫,並怡然自樂,見漁人,乃大驚,問所從來,具答之,便要還家,設酒、殺雞、做食。村中聞有此人,咸來問訊,自云:先世避秦時亂,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,不復出焉,遂與外人間隔。問今是何世,乃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。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,皆歎惋,餘人各復沿至其家,皆出酒食,停數日辭去,此中人語云: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既出,得其船,便扶向路,處處誌之,及郡下,詣太守,說如此,太守即遣人隨其往,尋向所誌,遂迷不復得路。南陽劉子驥,高尚士也,聞之欣然規往,未果,尋病終,後遂無問津者。
世說新語選
- 作者:劉義慶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詠絮之才
謝太傅寒雪日內集,與兒女講論文義。俄而雪驟,公欣然曰:「白雪紛紛何所似?」兄子胡兒曰:「撒鹽空中差可擬。」兄女曰:「未若柳絮因風起。」公大笑樂。
坦腹東床
郗太傅在京口,遣門生與王丞相書,求女婿。丞相語郗信:「君往東廂,任意選之。」門生歸,白郗曰:「王家諸郎亦接可嘉,聞來覓婿,咸自矜持,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食,如不聞。」郗公云:「正此好!」訪之,乃是逸少,因嫁女與焉。
殷仲堪儉食
殷仲堪既為荊州,值水儉,食常五碗盤,外無餘肴,飯粒脫落盤席間,輒拾以啖之。雖欲率物,亦緣其性真素。每語子弟云:「勿以我受任方州,云我豁平昔時意,今吾處之不易。貧者,士之常,焉得登枝而損其本?爾曹其存之!」
絕妙好辭
魏武嘗過曹娥碑下,楊脩從,碑背上見題作「黃絹幼婦,外孫齏臼」八字,魏武謂修曰:「卿解不?」答曰:「解。」魏武曰:「卿未可言,待我思之。」行三十里,魏武乃曰:「吾已得。」令脩別記所知。脩曰:「黃絹,色絲也,於字為絻。幼婦,少女也,於字為妙。外孫,女子也,於字為好。臼,受辛木,於字為辭。所謂『絕妙好辭』也。」魏武亦記之,與脩同,乃歎曰:「我才不及卿,乃覺三十里。」
蘭亭集序
- 作者:王羲之
- 朝代:魏晉南北朝
永和九年,歲在癸丑,暮春之初,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,脩禊事也。群賢畢至,少長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嶺、茂林脩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帶左右,引以爲流觴曲水。列坐其次,雖無絲竹管絃之盛,一觴一詠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
是日也,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。仰觀宇宙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所以遊目騁懷,足以極視聽之娛,信可樂也。
夫人之相與,俯仰一世,或取諸懷抱,悟言一室之內;或因寄所託,放浪形骸之外。雖趣舍萬殊,靜躁不同;當其欣於所遇,暫得於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將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隨事遷,感慨係之矣。向之所欣,俛仰之間,以爲陳迹,猶不能不以之興懷;況脩短隨化,終期於盡。古人云:「死生亦大矣。」豈不痛哉!
每覽昔人興感之由,若合一契,未嘗不臨文嗟悼,不能喻之於懷。固知一死生爲虛誕,齊彭殤爲妄作。後之視今,亦由今之視昔,悲夫!故列敘時人,錄其所述。雖世殊事異,所以興懷,其致一也。後之覽者,亦將有感於斯文。
師說
- 作者:韓愈
- 朝代:隋唐五代
古之學者必有師。師者,所以傳道、受業、解惑也。人非生而知之者,孰能無惑?惑而不從師,其為惑也終不解矣!
生乎吾前,其聞道也,固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;生乎吾後,其聞道也,亦先乎吾,吾從而師之。吾師道也,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?是故無貴、無賤、無長、無少,道之所存,師之所存也。
嗟乎,師道之不存也久矣,欲人之無惑也難矣。古之聖人,其出人也遠矣,猶且從師而問焉。今之眾人,其下聖人也亦遠矣,而恥學於師。是故聖益聖,愚益愚。聖人之所以為聖,愚人之所以為愚,其皆出於此乎?
愛其子,擇師而教之,於其身則恥師焉,惑矣!彼童子之師,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,非吾所謂傳其道、解其惑者也。句讀之不知,惑之不解,或師焉,或不焉,小學而大遺,吾未見其明也。
巫、醫、樂師、百工之人,不恥相師。士大夫之族,曰師曰弟子云者,則群聚而笑之。問之,則曰:「彼與彼年相若也,道相似也。」位卑則足羞,官盛則近諛。嗚乎!師道之不復可知矣。巫、醫、樂師百工之人,君子不齒,今其智乃反不能及,其可怪也歟!
聖人無常師。孔子師郯子、萇弘、師襄、老聃。郯子之徒,其賢不如孔子。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,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,師不必賢於弟子,聞道有先後,術業有專攻,如是而已。李氏子蟠,年十七,好古文,六藝、經傳,皆通習之。不拘於時,請學於余,余嘉其能行古道,作師說以貽之。
始得西山宴遊記
- 作者:柳宗元
- 朝代:隋唐五代
自余爲僇人,居是州,恆惴慄。其隙也,則施施而行,漫漫而遊。日與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窮回溪;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。到則披草而坐,傾壺而醉,醉則更相枕以臥,臥而夢。意有所極,夢亦同趣。覺而起,起而歸。以爲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,皆我有也,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。
今年九月二十八日,因坐法華西亭,望西山,始指異之。遂命僕人過湘江,緣染溪,斫榛莽,焚茅茷,窮山之高而止。攀援而登,箕踞而遨,則凡數州之土壤,皆在衽席之下。
其高下之勢,岈然窪然,若垤若穴,尺寸千里,攢蹙累積,莫得遁隱;縈青繚白,外與天際,四望如一。然後知是山之特出,不與培塿爲類。悠悠乎與灝氣俱,而莫得其涯;洋洋乎與造物者遊,而不知其所窮。
引觴滿酌,頹然就醉,不知日之入,蒼然暮色,自遠而至,至無所見,而猶不欲歸。心凝形釋,與萬化冥合。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,遊於是乎始,故爲之文以志。是歲,元和四年也。
虬髯客傳
- 作者:杜光庭
- 朝代:隋唐五代
隋煬帝之幸江都也,命司空楊素守西京。素驕貴,又以時亂,天下之權重望者莫我若也,奢貴自奉,禮異人臣。每公卿入言,賓客上謁,未嘗不踞床而見,令美人捧出,侍婢羅列,頗僭於上。末年益甚,無復知所負荷、有扶危持顛之心。
一日,衛公李靖以布衣上謁,獻奇策,素亦踞見。靖前揖,曰:「天下方亂,英雄競起。公為帝室重臣,須以收羅豪傑為心,不宜踞見賓客。」素斂容而起,與語,大悅,收其策而退。
當靖之騁辯也,一妓有殊色,執紅拂,立於前,獨目靖。靖既去,而執拂者臨軒指吏,問曰:「去者處士第幾?住何處?」吏具以對。妓誦而去。
靖歸逆旅。其夜五更初,忽聞叩門而聲低者,靖起問焉。乃紫衣戴帽人,杖揭一囊。靖問:「誰?」曰:「妾,楊家之紅拂妓也。」靖遽延入。脫衣去帽,乃十八九佳麗人也,素面華衣而拜,靖驚答拜。曰:「妾待楊司空久,閱天下之人多矣,無如公者。絲蘿非獨生,願託喬木,故來奔耳。」靖曰:「楊司空權重京師,如何?」曰「彼屍居餘氣,不足畏也。諸妓知其無成,去者眾矣,彼亦不甚逐也。計之詳矣,幸無疑焉!」問其姓,曰:「張。」問其伯仲之次,曰:「最長。」觀其肌膚、儀狀、言詞、氣性,真天人也。靖不自意獲之,愈喜愈懼,瞬息萬慮不安,而窺戶者無停屨。數曰,亦聞追訪之聲,意亦非峻,乃雄服乘馬,排闥而去,將歸太原。
行次靈石旅舍,既設床,爐中烹肉且熟;張氏以髮長委地,立梳床前。靖方刷馬,忽有一人,中形,赤髯而虬,乘蹇驢而來,投革囊於爐前,取枕欹臥,看張梳頭。靖怒甚,未決,猶刷馬。張氏熟視其面,一手握髮,一手映身搖示靖,令勿怒。急急梳頭畢,斂衽前問其姓。臥客答曰:「姓張。」對曰:「妾亦姓張,合是妹。」遽拜之。問:「第幾?」曰:「第三。」問:「妹第幾?」曰:「最長。」遂喜曰:「今日幸逢一妹。」張氏遙呼:「李郎,且來見三兄!」靖驟拜之,遂環坐。曰:「煮者何肉?」曰:「羊肉,計已熟矣。」客曰:「飢甚!」靖出市胡餅。客抽腰間匕首,切肉共食。食竟,餘肉亂切,送驢前食之,甚速。客曰。「觀李郎之行,貧士也,何以致斯異人?」曰:「靖雖貧,亦有心者焉。他人見問,固不言;兄之問,則無隱耳。」具言其由。曰:「然則將何之?」曰:「將避地太原。」客曰:「然,吾故謂非君所能致也。」曰:,有酒乎?」靖曰:「主人西則酒肆也。」靖取酒一斗。酒既巡,客曰:「吾有少下酒物,李即能同之乎?」靖曰:「不敢。」於是開革囊,取一人頭並心肝;卻頭囊中,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。曰:「此人天下負心者。銜之十年,今始獲之,吾憾釋矣。」又曰:「觀李郎儀形器宇,真丈夫也。亦知太原有異人乎?,」曰:「嘗見一人,愚謂之真人。其餘,將帥而已。」曰:「何姓?」曰:「靖之同姓。」曰:「年幾?」曰:「僅二十。」曰:「今何為?」曰:「州將之子。」曰:「似矣,亦須道兄見之。李郎能致吾一見乎?」日:「靖之友劉文靜者,與之狎,因文靜見之可也。然兄欲何為?」曰:「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,使吾訪之。李郎明發,何日到太原?」靖計之日,曰:「某日當到。」曰:「達之明日方曙,候我於汾陽橋。」言訖,乘驢而去,其行若飛,回顧已失。靖與張氏且驚且喜,久之,曰:「烈士不欺人,固無畏!」促鞭而行。
及期,入太原,候之,相見大喜,偕詣劉氏。詐謂文靜曰:「有善相者思見郎君,請迎之。」文靜素奇其人,方議論匡輔,一旦聞客有知人者,其心可知,遽致酒延焉。既而太宗至,不衫不屨,裼裘而來,神氣揚揚,貌與常異。虬髯默居坐末,見之心死。飲數巡,起招靖曰:「真天子也!」靖以告劉。劉益喜,自負。既出,而虬髯曰:「吾見之,十八、九定矣,亦須道兄見之。李郎宜與一妹復入京,某日午時,訪我於馬行東酒樓下。下有此驢及一瘦驢,即我與道兄俱在其所也。」公到,即見二乘;攬衣登樓,即虬髯與一道士方對飲。見靖驚喜,召坐環飲。十數巡,曰:「樓下櫃中有錢十萬,擇一深隱處駐一妹。畢,某日,復會我於汾陽橋。
如期至,即道士與虬髯已到矣。共謁文靜,時方弈棋,起揖而語,少焉,文靜飛書迎文皇看棋。道士對弈,虬髯與靖旁立為侍者。俄而,文皇來,精采驚人,長揖就坐,神清氣朗,滿坐風生,顧盼煒如也。道士一見慘然,下棋子曰:「此局輸矣!輸矣!於此失卻局,奇哉!救無路矣!復奚言!」罷弈請去。既出,謂虬髯曰:「此世界非公世界也,他方可圖。勉之,勿以為念!」因共入京。虬髯曰:「計李郎之程,某日方到。到之明日,可與一妹同詣某坊曲小宅。媿李郎往復相從,一妹懸然如磬,欲令新婦袛謁,略議從容,無前卻也。」言畢,吁嗟而去。
靖亦策馬遄征,俄即到京,與張氏同往,乃一小板門。叩之,有應者,拜曰:「三郎令候一娘子、李郎久矣。」延入重門,門益壯麗。奴婢三十人羅列於前,奴二十人引靖入東廳。廳之陳設,窮極珍異,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,非人間之物。巾妝梳櫛畢,請更衣,衣又珍奇。既畢,傳云:「三郎來!」乃虬髯者,紗帽裼裘,有龍虎之姿。相見歡然,催其妻出拜,蓋亦天人也。遂延中堂,陳設盤筳之盛,雖王公家不侔也。四人對坐,牢饌畢陳。女樂二十人,列奏於前,似從天降,非人間之曲度;食畢,行酒。而家人自西堂舁出二十床,各以錦繡帕覆之。既呈,盡去其帕,乃文簿鎖匙耳。虬髯謂曰:「盡是珍寶貨泉之數,吾之所有,悉以充贈。何者?某本欲於此世界求事,或當龍戰三二十載,建少功業。今既有主,住亦何為?太原李氏,真英主也。三五年內,即當太平。李郎以奇特之才,輔清平主,竭心盡善,必極人臣;一妹以天人之姿,蘊不世之藝,從夫之貴,榮極軒裳。非一妹不能識李郎,非李郎不能榮一妹。聖賢起陸之漸,際會如期;虎嘯風生,龍騰雲萃,固當然也。將余之贈,以奉真主,贊功業,勉之哉!此後十餘年,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,是吾得志之秋也。一妹與李郎可瀝酒相賀。」顧謂左右曰:「李郎、一妹,是汝主也。」言畢,與其妻戎裝乘馬,一奴乘馬從後,數步不見。靖據其宅,遂為豪家,得以助文皇締構之資,遂匡大業。
貞觀中,靖位至僕射。東南蠻奏曰:「有海賊以千艘,積甲十萬人,入扶餘國,殺其主自立,國內已定。」靖知虬髯成功也,歸告張氏,具禮相賀,瀝酒東南祝拜之。
乃知真人之興,非英雄所冀,況非英雄乎?人臣之謬思亂,乃螳蜋之拒走輪耳。我皇家垂福萬葉?豈虛然哉!或曰:「衛公之兵法,半是虬髯所傳也。」
太宗十思疏
- 作者:魏徵
- 朝代:隋唐五代
臣聞求木之長者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遠者,必浚其泉源;思國之安者,必積其德義。源不深而望流之遠,根不固而求木之長,德不厚而思國之治,雖在下愚,知其不可,而況於明哲乎?人君當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將崇極天之峻,永保無疆之休,不念居安思危,戒奢以儉,德不處其厚,情不勝其欲,斯亦伐根以求木茂,塞源而欲流長者也。
凡百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憂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,有善始者實繁,能克終者蓋寡。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?昔取之而有餘,今守之而不足,何也?夫在殷憂,必竭誠以待下;既得志,則縱情以傲物。竭誠則胡越之一體,傲物則骨肉為行路。雖董之以嚴刑,震之以威怒,終苟免而不懷仁,貌恭而不心服。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,載舟覆舟,所宜深慎,奔車朽索,其可忽乎!
君人者,誠能見可欲,則思知足以自戒;將有所作,則思知止以安人;念高危,則思謙沖而自牧;懼滿溢,則思江海而下百川;樂盤游,則思三驅以為度;憂懈怠,則思慎始而敬終;慮壅蔽,則思虛心以納下;想讒邪,則思正身以黜惡;恩所加,則思無因喜以謬賞;罰所及,則思無因怒而濫刑。總此十思,弘茲九德。簡能而任之,擇善而從之,則智者盡其謀,勇者竭其力,仁者播其惠,信者效其忠。文武爭馳,君臣無事,可以盡豫遊之樂,可以養松喬之壽,鳴琴垂拱,不言而化。何必勞神苦思,代下司職,役聰明之耳目,虧無為之大道哉?
岳陽樓記
- 作者:范仲淹
- 朝代:宋
慶曆四年春,滕子京謫守巴陵郡。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廢具興,乃重修岳陽樓,增其舊制,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;屬予作文以記之。
予觀夫巴陵勝狀,在洞庭一湖。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;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;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,前人之述備矣。然則北通巫峽,南極瀟湘,遷客騷人,多會於此,覽物之情,得無異乎?
若夫霪雨霏霏,連月不開;陰風怒號,濁浪排空;日星隱耀,山岳潛形;商旅不行,檣傾楫摧;薄暮冥冥,虎嘯猿啼;登斯樓也,則有去國懷鄉,憂讒畏譏,滿目蕭然,感極而悲者矣。
至若春和景明,波瀾不驚,上下天光,一碧萬頃;沙鷗翔集,錦鱗游泳,岸芷汀蘭,郁郁青青。而或長煙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躍金,靜影沈璧,漁歌互答,此樂何極!登斯樓也,則有心曠神怡,寵辱偕忘、把酒臨風,其喜洋洋者矣。
嗟夫!予嘗求古仁人之心,或異二者之為,何哉?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居廟堂之高,則憂其民;處江湖之遠,則憂其君。是進亦憂,退亦憂;然則何時而樂耶?其必曰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」乎!噫!微斯人,吾誰與歸!
時六年九月十五日。
醉翁亭記
- 作者:歐陽脩
- 朝代:宋
環滁皆山也。其西南諸峰,林壑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琅琊也。山行六七里,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,釀泉也。峰回路轉,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,醉翁亭也。作亭者誰?山之僧智僊也。名之者誰?太守自謂也。太守與客來飲於此,飲少輒醉,而年又最高,故自號曰醉翁也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間也。山水之樂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
若夫日出而林霏開,雲歸而岩穴暝,晦明變化者,山間之朝暮也。野芳發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陰,風霜高潔,水落而石出者,山間之四時也。朝而往,暮而歸,四時之景不同,而樂亦無窮也
至於負者歌於途,行者休於樹,前者呼,後者應,傴僂提攜,往來而不絕者,滁人遊也。臨溪而漁,溪深而魚肥,釀泉爲酒,泉香而酒冽,山肴野蔌,雜然而前陳者,太守宴也。宴酣之樂,非絲非竹,射者中,弈者勝,觥籌交錯,起坐而喧嘩者,衆賓歡也。蒼顔白髮,頹然乎其間者,太守醉也。
已而夕陽在山,人影散亂,太守歸而賓客從也。樹林陰翳,鳴聲上下,遊人去而禽鳥樂也。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,而不知人之樂;人知從太守遊而樂,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。醉能同其樂,醒能述以文者,太守也。太守謂誰?廬陵歐陽修也
赤壁賦
- 作者:蘇軾
- 朝代:宋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。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。舉酒屬客,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於東山之上,徘徊於斗牛之間。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。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。浩浩乎如馮虛御風,而不知其所止;飄飄乎如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
於是飲酒樂甚,扣舷而歌之。歌曰:「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;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客有吹洞簫者,倚歌而和之。其聲嗚嗚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;餘音嫋嫋,不絕如縷,舞幽壑之潛蛟,泣孤舟之嫠婦。
蘇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問客曰:「何為其然也?」客曰:「『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』,此非曹孟德之詩乎?西望夏口,東望武昌,山川相繆,鬱乎蒼蒼,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方其破荊州,下江陵,順流而東也,舳艫千里,旌旗蔽空,釃酒臨江,橫槊賦詩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,侶魚蝦而友麋鹿,駕一葉之扁舟,舉匏樽以相屬。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,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。知不可乎驟得,托遺響於悲風。
蘇子曰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?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,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;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」
客喜而笑,洗盞更酌。肴核既盡,杯盤狼藉。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
郁離子選
- 作者:劉基
- 朝代:元
工之僑為琴
工之僑得良桐焉,斲而為琴,弦而鼓之,金聲而玉應,自以為天下之美也。獻之太常。使國工視之,曰:「弗古。」還之。
工之僑以歸,謀諸漆工,作斷紋焉;又謀諸篆工,作古窾焉;匣而埋諸土。其年出之,抱以適市。貴人過而視之,易之以百金,獻諸朝。樂官傳視,皆曰:「希世之珍也。」
工之僑聞之,嘆曰:「悲哉,世也!豈獨一琴哉!莫不然矣。而不早圖之,其與亡矣!」遂去,入于宕冥之山,不知其所終。
狙公
楚有養狙以為生者,楚人謂之狙公。旦日必部分眾狙於庭,使老狙率以之山中,求草木之實,賦什一以自奉,或不給則加鞭箠焉。群狙皆謂苦之,弗敢違也。一日,有小狙謂眾狙曰:「山之果,公所樹與?」曰:「否也,天生也。」曰:「非公不得而取與?」曰:「否也,皆得而取也。」曰:「然則吾何假於彼而為之役乎?」言未既,眾狙皆寤。其夕,相與伺狙公之寢,破柵毀柙,取其積,相攜而入於林中,不復歸。狙公卒餒而死。
郁離子曰:「世有以術使民而無道揆者,其如狙公乎!為其昏而未覺也,一旦有開之,其術窮矣!」
項脊軒志
- 作者:歸有光
- 朝代:明
項脊軒,舊南閤子也。室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。百年老屋,塵泥滲漉,雨澤下注,每移案,顧視無可置者。又北向,不能得日;日過午已昏。余稍為修葺,使不上漏。前闢四窗,垣牆周庭,以當南日。日影反照,室始洞然。又雜植蘭、桂、竹、木於庭,舊時欄楯,亦遂增勝。借書滿架,偃仰嘯歌,冥然兀坐,萬籟有聲。而庭階寂寂,小鳥時來啄食,人至不去。三五之夜,明月半牆,桂影斑駁,風移影動,珊珊可愛。
然余居於此,多可喜,亦多可悲。先是,庭中通南北為一。迨諸父異爨,內外多置小門牆,往往而是。東犬西吠,客踰庖而宴,雞棲於廳。庭中始為籬,已為牆,凡再變矣。家有老嫗,嘗居於此。嫗,先大母婢也,乳二世,先妣撫之甚厚。室西連於中閨,先妣嘗一至。嫗每謂余曰:「某所,而母立於茲。」嫗又曰:「汝姊在吾懷,呱呱而泣;娘以指扣門扉曰:『兒寒乎?欲食乎?』吾從板外相為應答。」語未畢,余泣,嫗亦泣。余自束髮讀書軒中,一日,大母過余曰:「吾兒,久不見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類女郎也?」比去,以手闔門,自語曰:「吾家讀書久不效,兒之成,則可待乎!」頃之,持一象笏至,曰:「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,他日汝當用之。」瞻顧遺跡,如在昨日,令人長號不自禁。
軒東故嘗為廚,人往,從軒前過。余扃牖而居,久之,能以足音辨人。軒凡四遭火,得不焚,殆有神護者。
項脊生曰:「蜀清守丹穴,利甲天下,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臺。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,諸葛孔明起隴中。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,世何足以知之?余區區處敗屋中,方揚眉瞬目,謂有奇景。人知之者,其謂與埳井之蛙何異!」
余既為此志,後五年,吾妻來歸,時至軒中,從余問古事,或憑几學書。吾妻歸寧,述諸小妹語曰:「聞姊家有閤子,且何謂閤子也?」其後六年,吾妻死,室壞不修。其後二年,余久臥病無聊,乃使人復葺南閤子,其制稍異於前。然自後余多在外,不常居。
庭有枇杷樹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;今已亭亭如蓋矣。
晚遊六橋待月記
- 作者:袁宏道
- 朝代:明
西湖最盛,為春為月。一日之盛,為朝煙,為夕嵐。今歲春雪甚盛,梅花為寒所勒,與杏桃相次開發,尤為奇觀。石篑數為余言:「傅金吾園中梅,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,急往觀之。」余時為桃花所戀,竟不忍去湖上。
由斷橋至蘇隄一帶,綠煙紅霧,瀰漫二十餘里。歌吹為風,粉汗為雨,羅紈之盛,多於隄畔之草。豔冶極矣!
然杭人遊湖,止午、未、申三時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,山嵐設色之妙,皆在朝日始出,夕舂未下,始極其濃媚。月景尤不可言,花態柳情,山容水意,別是一種趣味。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,安可為俗士道哉!
原君
- 作者:黃宗羲
- 朝代:明
有生之初,人各自私也,人各自利也。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,有公害而莫或除之。有人者出,不以一己之利為利,而使天下受其利;不以一己之害為害,而使天下釋其害。此其人之勤勞,必千萬於天下之人。夫以千萬倍之勤勞,而己又不享其利,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。故古之人君,量而不欲入者,許由、務光是也;入而又去之者,堯舜是也;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,禹是也。豈古之人有所異哉?好逸惡勞,亦猶夫人之情也。
後之為人君者不然。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,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,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,亦無不可。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,不敢自利,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,始而慚焉,久而安焉,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,傳之子孫,受享無窮。漢高帝所謂「某業所就,孰與仲多」者,其逐利之情,不覺溢之於辭矣。
此無他,古者以天下為主,君為客,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,為天下也。今也以君為主,天下為客;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,為君也。是以其未得之也,荼毒天下之肝腦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產業,曾不慘然,曰「我固為子孫創業也。」其既得之也,敲剝天下之骨髓,離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我一人之淫樂,視為當然,曰:「此我產業之花息也。」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,君而已矣!向使無君,人各得自私也,人各得自利也。鳴呼!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?
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,比之如父,擬之如天,誠不為過也。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,視之如寇仇,名之為獨夫,固其所也。而小儒規規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,至桀、紂之暴,猶謂湯、武不當誅之,而妄傳伯夷、叔齊無稽之事,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,曾不異夫腐鼠。豈天地之大,於兆人萬姓之中,獨私其一人一姓乎?是故武王,聖人也;孟子之言,聖人之言也。後世之君,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,禁人之窺伺者,皆不便於其言,至廢孟子而不立,非導源於小儒乎?
雖然,使後之為君者,果能保此產業,傳之無窮,亦無怪乎其私之也。既以產業視之,人之欲得產業,誰不如我?攝緘縢,固扃鐍,一人之智力,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。遠者數世,近者及身,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。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,而毅宗之語公主,亦曰:「若何為生我家?」痛哉斯言!回思創業時,其欲得天下之心,有不廢然摧沮者乎?
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唐虞之世,人人能讓,許由、務光,非絕塵也。不明乎為君之職分,則市井之間,人人可欲,許由、務光,所以曠後世而不聞也。然君之職分難明,以俄頃淫樂,不易無窮之悲,雖愚者亦明之矣!
廉恥
- 作者:顧炎武
- 朝代:明末清初
五代史馮道傳論曰:「『禮、義、廉、恥,國之四維;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。』善乎管生之能言也!禮、義,治人之大法;廉、恥,立人之大節。蓋不廉則無所不取,不恥則無所不為。人而如此,則禍敗亂亡,亦無所不至。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,無所不為,則天下其有不亂,國家其有不亡者乎?」
然而四者之中,恥尤為要,故夫子之論士曰:「行己有恥。」孟子曰:「人不可以無恥。無恥之恥,無恥矣。」又曰:「恥之於人大矣!為機變之巧者,無所用恥焉。」所以然者,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,其原皆生於無恥也。故士大夫之無恥,是謂國恥。
吾觀三代以下,世衰道微,棄禮義,捐廉恥,非一朝一夕之故。然而松柏後凋於歲寒,雞鳴不已於風雨,彼眾昏之日,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。
頃讀顏氏家訓,有云:「齊朝一士夫,嘗謂吾曰:『我有一兒,年已十七,頗曉書疏。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,稍欲通解,以此伏事公卿,無不寵愛。』吾時俯而不答。異哉,此人之教子也!若由此業,自致卿相,亦不願汝曹為之!」嗟呼!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亂世,猶為此言,尚有小宛詩人之意;彼閹然媚於世者,能無愧哉!
勞山道士
- 作者:蒲松齡
- 朝代:清
邑有王生,行七,故家子。少慕道,聞勞山多仙人,負笈往游。登一頂,有觀宇甚幽。一道士坐蒲團上,素發垂領,而神光爽邁。叩而與語,理甚玄妙。請師之,道士曰:“恐嬌情不能作苦。”答言:“能之。”其門人甚眾,薄暮畢集,王俱與稽首,遂留觀中。
凌晨,道士呼王去,授以斧,使隨眾采樵。王謹受教。過月余,手足重繭,不堪其苦,陰有歸志。
一夕歸,見二人與師共酌,日已暮,尚無燈燭。師乃剪紙如鏡粘壁間,俄頃月明輝室,光鑒毫芒。諸門人環聽奔走。一客曰:“良宵勝樂,不可不同。”乃于案上取酒壺分賚諸徒,且囑盡醉。王自思:七八人,壺酒何能遍給?遂各覓盎盂,競飲先釂,惟恐樽盡,而往復挹注,竟不少減。心奇之。俄一客曰:“蒙賜月明之照,乃爾寂飲,何不呼嫦娥來?”乃以箸擲月中。見一美人自光中出,初不盈尺,至地遂與人等。纖腰秀項,翩翩作“霓裳舞”。已而歌曰:“仙仙乎!而還乎!而幽我于廣寒乎!”其聲清越,烈如簫管。歌畢,盤旋而起,躍登幾上,驚顧之間,已復為箸。三人大笑。又一客曰:“今宵最樂,然不勝酒力矣。其餞我于月宮可乎?”三人移席,漸入月中。眾視三人,坐月中飲,須眉畢見,如影之在鏡中。移時月漸暗,門人燃燭來,則道士獨坐,而客杳矣。幾上肴核尚存;壁上月,紙圓如鏡而已。道士問眾:“飲足乎?”曰:“足矣。”“足,宜早寢,勿誤樵蘇。”眾諾而退。王竊欣慕,歸念遂息。
又一月,苦不可忍,而道士并不傳教一本。心不能待,辭曰:“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,縱不能得長生術,或小有傳習,亦可慰求教之心。今閱兩三月,不過早樵而暮歸。弟子在家,未諳此苦。”道士笑曰:“吾固謂不能作苦,今果然。明早當遣汝行。”王曰:“弟子操作多日,師略授小技,此來為不負也。”道士問:“何術之求?”王曰:“每見師行處,墻壁所不能隔,但得此法足矣。”道士笑而允之。乃傳一訣,令自咒畢,呼曰:“入之!”王面墻不敢入。又曰:“試入之。”王果從容入,及墻而阻。道士曰:“俯首輒入,勿逡巡!”王果去墻數步奔而入,及墻,虛若無物,回視,果在墻外矣。大喜,入謝。道士曰:“歸宜潔持,否則不驗。”遂助資斧遣歸。
抵家,自詡遇仙,堅壁所不能阻,妻不信。王效其作為,去墻數尺,奔而入;頭觸硬壁,驀然而踣。妻扶視之,額上墳起如巨卵焉。妻揶揄之。王漸忿,罵老道士之無良而已。
異史氏曰:“聞此事,未有不大笑者,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。今有傖父,喜疢毒而畏藥石,遂有舐吮癰痔者,進宣威逞暴之術,以迎其旨,紿之曰:‘執此術也以往,可以橫行而無礙。’初試未嘗不小效,遂謂天下之大,舉可以如是行矣,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。
左忠毅公軼事
- 作者:方苞
- 朝代:清
先君子嘗言,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。一日,風雪嚴寒,從數騎出,微行,入古寺。廡下一生伏案臥,文方成草。公閱畢,即解貂覆生,為掩戶,叩之寺僧,則史公可法也。及試,吏呼名,至史公,公瞿然注視。呈卷,即面署第一;召入,使拜夫人,曰:「吾諸兒碌碌,他日繼吾志事,惟此生耳。」
及左公下廠獄,史朝夕窺獄門外。逆閹防伺甚嚴,雖家僕不得近。久之,聞左公被炮烙,旦夕且死,持五十金,涕泣謀於禁卒,卒感焉。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,背筐,手長鑱,為除不潔者,引入,微指左公處,則席地倚牆而坐,面額焦爛不可辨,左膝以下,筋骨盡脫矣。史前跪,抱公膝而嗚咽。公辨其聲,而目不可開,乃奮臂以指撥眥,目光如炬。怒曰:「庸奴!此何地也,而汝前來!國家之事,糜爛至此。老夫已矣,汝復輕身而昧大義,天下事誰可支拄者!不速去,無俟姦人構陷,吾今即撲殺汝!」因摸地上刑械,作投擲勢。史噤不敢發聲,趨而出。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:「吾師肺肝,皆鐵石所鑄造也!」
崇禎末,流賊張獻忠出沒蘄、黃、潛、桐間,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,每有警,輒數月不就寢,使將士更休,而自坐幄幕外,擇健卒十人,令二人蹲踞,而背倚之,漏鼓移,則番代。每寒夜起立,振衣裳,甲上冰霜迸落,鏗然有聲。或勸以少休,公曰:「吾上恐負朝廷,下恐愧吾師也。」
史公治兵,往來桐城,必躬造左公第,候太公、太母起居,拜夫人於堂上。
余宗老塗山,左公甥也,與先君子善,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。
裨海紀遊選(北投硫穴記)
- 作者:郁永河
- 朝代:清
余問番人硫土所產,指茅盧後山麓間。明日,拉顧君偕往,坐莽葛中,命二番兒操楫緣溪入,溪盡為內北社。呼社人為導。
轉東行半里,入茆棘中。勁茆高丈餘,兩手排之,側體而入。炎日薄茆上,暑氣蒸鬱,覺悶甚。草下一逕,逶沲僅容蛇伏。顧君濟勝有具,與導人行輒前,余與從者後,五步之內,已各不相見,慮或相失,各聽呼應聲為近遠。
約行二三里,渡雨小溪,皆履而涉。復入深林中,林木蓊翳,大小不可辨名,老藤纏結其上,若虯龍環繞。風過葉落,有大如掌者。又有巨木裂土而出,兩葉如孽,已大十圍,導人謂栴也。栴之始生,己具全體,歲久則堅,終不加大,蓋與竹笋同理,樹上禽聲萬態,耳所創聞,目不得睹其狀,涼風襲肌,幾忘炎暑。
復越峻坂五六,值大溪,溪廣四五丈,水潺潺巉石間,與石皆作藍靛色。導人謂此水源出硫穴,下是沸泉也。余以一指試之,猶熱甚,扶杖躡巉石渡,更進二三里,林木忽斷,始見前山。又陟一小山顛,覺履底漸熱,視草色萎黃無生意,望前山半麓,白氣縷縷,如山雲乍吐,搖曳青嶂間。導人指曰:「是硫穴也。」風至,硫氣甚惡。
更進半里,草木不生,地熱如炙。左右兩山多巨石,為磺氣所觸,剝蝕如粉。白氣五十餘道,皆從地底騰激而出,沸珠噴濺,出地尺許。余攬衣即穴旁視之,聞怒雷震蕩地底,而驚濤與沸鼎聲間之,地復岌岌欲動,令人心悸。蓋周廣百畝間,實一大沸鑊,余身乃行鑊蓋上,所賴以不陷者,熱氣鼓之耳。右旁巨石間,一穴獨大,思巨石無陷理,乃即石上俯瞰之。穴中毒焰撲人,目不能視,觸腦欲裂,急退百步乃止。左旁一溪,聲如倒峽,即沸泉所出源也。
還就深林小憩,循舊路返,衣染硫氣,累日不散,始悟向之倒峽崩崖,轟耳不輟者,是硫穴中沸聲也。
勸和論
- 作者:鄭用錫
- 朝代:清
甚矣,人心之變也,自分類始!其禍倡於匪徒,後遂燎原莫遏,玉石俱焚。雖正人君子,亦受其牽制而或朋從之也。
夫人與禽各為一類、邪與正各為一類,此不可不分。乃同此血氣、同此官骸、同為國家之良民、同為鄉閭之善人,無分士、無分民,即子夏所言四海皆兄弟是也,況當共處一隅?揆諸出入相友之義,古聖賢所謂同鄉共井者也。在字義,友從兩手、朋從兩肉。是朋友如一身左右手,即吾身之肉也。今試執塗人而語之曰:爾其自戕爾手、爾其自噬爾肉,鮮不拂然而怒。何今分類至於此極耶?
顧分類之害,甚於臺灣。臺屬尤甚於淡之新艋。臺為五方雜處,自林逆倡亂以來,有分為閩、粵焉,有分為漳、泉焉。閩、粵以其異省也,漳、泉以其異府也。然同自內府播遷而來,則同為臺人而已。今以異省、異府苦分畛域,王法在所必誅。矧更同為一府,而亦有秦、越之異,是變本加厲,非奇而又奇者哉?夫人未有不親其所親而能親其所疏。同居一府,猶同室之兄弟,至親也。乃以同室而操戈,更安能由親及疏,而親隔府之漳人、親隔省之粵人乎?淡屬素敦古處,新、艋尤為菁華所聚之區,遊斯土者,嘖嘖稱羨。自分類興,元氣剝削殆盡,未有如去年之甚也!干戈之禍愈烈,村市半成邱墟。問為漳、泉而至此乎?無有也。問為閩、粵而至此乎?無有也。蓋孽由自作,釁起鬩牆,大抵在非漳泉、非閩粵間耳。
自來物窮必變,慘極知悔。天地有好生之德,人心無不轉之時。予生長是邦,自念士為四民之首,不能與在事諸公竭誠化導,力挽而更張之,滋愧實甚。願今以後,父誡其子、兄告其弟,各革面、各洗心,勿懷夙忿、勿蹈前愆。既親其所親、亦親其所疏,一體同仁,斯內患不生、外禍不至。漳、泉、閩、粵之氣習,默消於無形。譬如人身血脈節節相通,自無他病;數年以後仍成樂土,豈不休哉!
臺灣通史序
- 作者:連橫
- 朝代:清
台灣固無史也。荷人啟之,鄭氏作之,清代營之,開物成務,以立我丕基,至於今三百有餘年矣。而舊志誤謬,文采不彰,其所記載,僅隸有清一朝;荷人、鄭氏之事,闕而弗錄,竟以島夷海寇視之。烏乎!此非舊史氏之罪歟?且府志重修於乾隆二十九年,臺、鳳、彰、淡諸志,雖有續修,侷促一隅,無關全局,而書又已舊。苟欲以二三陳編而知台灣大勢,是猶以管窺天,以蠡測海,其被囿也亦巨矣。
夫台灣固海上之荒島爾!蓽路藍縷,以啟山林,至於今是賴。顧自海通以來,西力東漸,運會之趨,莫可阻遏。於是而有英人之役,有美船之役,有法軍之役,外交兵禍,相逼而來,而舊志不及載也。草澤群雄,後先崛起,朱、林以下,輒啟兵戎,喋血山河,藉言恢復,而舊志亦不備載也。續以建省之議,開山撫番,析疆增吏,正經界,籌軍防,興土宜,勵教育,綱舉目張,百事俱作,而台灣氣象一新矣。
夫史者,民族之精神,而人群之龜鑑也。代之盛衰,俗之文野,政之得失,物之盈虛,均於是乎在。故凡文化之國,未有不重其史者也。古人有言:「國可滅而史不可滅。」是以郢書燕說,猶存其名;晉乘楚杌,語多可採;然則台灣無史,豈非台人之痛歟?
顧修史固難,修台之史更難,以今日修之尤難,何也?斷簡殘編,蒐羅匪易;郭公夏五,疑信相參;則徵文難。老成凋謝,莫可諮詢;巷議街譚,事多不實;則考獻難。重以改隸之際,兵馬倥傯,檔案俱失;私家收拾,半付祝融,則欲取金匱石室之書,以成風雨名山之業,而有所不可。然及今為之,尚非甚難,若再經十年二十年而後修之,則真有難為者。是台灣三百年來之史,將無以昭示後人,又豈非今日我輩之罪乎?
橫不敏,昭告神明,發誓述作,兢兢業業,莫敢自遑,遂以十稔之間,撰成台灣通史。為紀四、志二十四、傳六十,凡八十有八篇,表圖附焉。起自隋代,終於割讓,縱橫上下,鉅細靡遺,而台灣文獻於是乎在。
洪惟我祖先,渡大海,入荒陬,以拓殖斯土,為子孫萬年之業者,其功偉矣!追懷先德,眷顧前途,若涉深淵,彌自儆惕。烏乎!念哉!凡我多士,及我友朋,惟仁惟孝,義勇奉公,以發揚種性;此則不佞之幟也。婆娑之洋,美麗之島,我先王先民之景命,實式憑之。